参与作战的士兵们战战兢兢地睡了一个上午,好在造物没有再进攻,勉强休息了一会儿的士兵们被叫去开了会。这是澳大利亚军队内部的会议,无所事事的雇佣兵们三三两两躺在沙滩上晒太阳,陈悦音发现驻地又多了一伙人,自成一派围了一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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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不在意,回到住处,正见蛟龙擦拭着“涟”。陈悦音蓦然记起昨夜在月下舞刀的身影。
“昨晚我还想找你来着,可惜战场太大,我看不见你。”
“找我干什么?”
“我想看看你实战的模样。”
蛟龙擦完刀,取出粉球细细拍打起刀身。
“晚上光线不好,你又没有装置辅助,看不见也正常。”
陈悦音很自然地递去一块干净的软布。
“那得要装些什么?我都不懂。”
蛟龙抹去刀身上的粉,一边摇了摇头:“你不打仗,没必要。”
“谁说我不打仗了?”
蛟龙停下手里的动作,转过头看她。
两人原本就坐得很近,蛟龙这一转,两人的脸近在咫尺,陈悦音鬼使神差地没有躲开,还是蛟龙又将目光投向刀身。
“没必要。”蛟龙又说了一遍。
陈悦音看着蛟龙的侧脸撅起了嘴,她有些恼,觉得是蛟龙小看了她。而此时门外响起列昂诺夫与奥利维亚斗嘴的声音,陈悦音望向门口,蛟龙则继续擦起刀来。
“停,前面是女生宿舍,不许过来!”
“女人们真麻烦,赶紧赶紧。”
小林光和奥利维亚一前一后钻了进来,奥利维亚忙着翻弹药箱,小林光见蛟龙正在给“涟”上油,提醒道:“马上要雨季了,不用太多。”
小林光也是有刀的。除了在荒漠中用的胁差“弥生”,还有一把打刀名叫“师走”。她在战斗时习惯用枪,但或许是受蛟龙影响,平时也会带上“弥生”作战。
许是又看见蛟龙用刀的模样,小林光也有些按耐不住,取出了“师走”。
奥利维亚将弹药箱搬给约瑟夫。那箱是当地军队分发的7.62北约弹,列昂诺夫本来用不着这种子弹,来布里斯班后也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把适用的狙击枪,死皮赖脸从女生们这里要了一箱弹药去。
等奥利维亚从列昂诺夫那里回来,就看见三把长短不一的日本刀闪着寒光,而它们各自的主人似乎也蠢蠢欲动。藏在刀间的,是陈悦音期待的表情。
“噢,别告诉我你们……”奥利维亚的话音未落,那两人同时收了刀,起身向门外走去。
“喂,那可是真刀啊!”
“是呀,是真刀!”陈悦音兴奋地跟了出去,留下奥利维亚担忧的望着三人的背影,最后也无奈追上。
昨夜的战场被海浪冲刷得干净,棕色的泡沫却总也带不走。两位东方女性相对站在沙滩上,身后各自跟了一串脚印。小林光的腰间束带上插了一长一短一黑一白的两把刀,蛟龙则是一如既往抱着长刀。
纵观澳大利亚历史恐怕都难见两位东方美女在沙滩上比试功夫,这里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一群战士。奥利维亚和陈悦音挤在最前头,原本还有些担心,这会儿脸上都堆上了笑。
乍一看下,“涟”比“师走”长上太多,很明显是蛟龙有利。但小林光竟一前一后拔出两把刀来。二刀流,即使在日本传统武家还流行时也不多见,二刀流刀法灵活多变可攻可守,讲究连续不断的进攻消耗对手,与单刀的思路全然不同。
蛟龙和小林光对阵片刻,突然立起“涟”作势从上路下砍,小林光立刻放低身形抬起左手的“弥生”格挡,右手“师走”横挥划出一道圆弧,将将划在蛟龙腹前一寸。若是她略微将重心前偏,这一刀肯定能划开了她的小腹。
蛟龙惊讶地发现“弥生”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长,完全能够抵挡自己的进攻,而且小林光对两把刀的长度把握得非常到位,一看就知道是多年使用的结果。不像自己,拿刀不到半年,也没有什么机会使用磨合,反倒觉得是落了下风。
小林光从小练弓道与居合,这两把刀从出生就陪着她,她当然对它们了如指掌。但她从来不曾与真正用刀上战场的人练过,刚才蛟龙那一下分明就是试探,下砍的动作只是浅尝辄止,并不是怕伤到自己,而是已经做好了后撤的准备。她眯了眯眼,忽然提起“师走”向前刺,而左手的“弥生”却特意掩藏于腰间。蛟龙从容侧身躲开佯攻的“师走”,反手抬刀抵挡住“弥生”的进攻。小林光见其左侧有空档正欲回刀,却见眼前寒光一闪,全身暴露在“涟”的刃下。
周围传来叫好声,两人再次分开。这回是蛟龙先攻。刀头几番挑衅之下猛然施力,打掉了“师走”的方向后反手一挥,正欲凭借刀长优势直捣黄龙,小林光却横跨一步,避开锋芒的同时借机靠近了蛟龙,从下屈膝而起,弥生的刀尖正抵在蛟龙胸口。
两人打得难解难分,周围大多都是不懂刀剑的当地人,两人动作太快,有时候甚至看不清究竟谁胜谁负,可却是依旧看得津津有味。也有一些抑制不住体内雄性激素的战士们在另一边打起拳来。还有两位澳洲土著士兵脱了上衣比起摔跤,那是从他们的祖先刚刚登上这片大陆后就开始的竞技,几乎是流传至今的体育运动中最古老的一类,所以也吸引了许多人观看。
陈悦音看着沙滩上欢快的战士们,仿佛昨夜的战争离他们很远。或许这是长久以来独守一隅的先天优势,人类的战火几乎没有殃及到这片土地,他们便养成了娱乐的习惯,早起一瓶酒还是一杯咖啡,不过是看他们的心情而已。她不禁开始想,如果人类从未发生过斗争,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们这样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。
平安顺遂,这四个字仿佛刻入全人类的血液,却几乎无人能做到,现在在沙滩上的战士们做不到平安,坐在办公室里的人们做不到顺遂。
“悦音。”
陈悦音出了神,只听轻柔的声音自头顶传来,原来是蛟龙与小林光比完了刀。先前蛟龙将刀鞘丢在地上,是陈悦音帮她捡回来保管的。
蛟龙取鞘收回了“涟”,一旁的小林光似乎意犹未尽:“虽然有很大不同,但你的刀法有些太刀刀法的味道。”
蛟龙道:“苗刀刀法原本就是针对野太刀刀法而编写的,如果你今天拿的是太刀,恐怕敌不过我。”
小林光没有否认,今天能与蛟龙打成平手,全靠双刀灵活多变的套路。
奥利维亚在一旁插不上嘴,她只学过枪法与骇客技术,对两个古老民族的传统武艺交流一窍不通。她只是觉得今天这两人的话都多了起来,料想也是十分尽兴,尤其是从不吭声的蛟龙,难得说了这么一大堆话。
不,这么说来,似乎自从离开红土地,蛟龙的话就变多了。
奥利维亚看着陈悦音饶有兴致的模样,忽地想起列昂诺夫所说的话,她微笑着轻摇了摇头。列昂诺夫还是小瞧了陈悦音,她身在其中,又怎么会不知道蛟龙的困境,她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引导蛟龙远离深渊。
这孩子,真的很机灵。
不知不觉已到傍晚,陈悦音特意带着蛟龙去了无人的草地。这天云层不算太厚,晚霞显得极为壮丽。陈悦音忽然想起在出发前从高层的咖啡厅中瞧见的落日,那时候松田久美和杰弗瑞·富田想要阻止她参与这趟危险的行动,却不曾想她会像现在这样同另一人赏略如此不一样的风景。
此刻的平静让陈悦音生起一丝小心思来,她偷偷看着蛟龙的侧脸,忽然伸出手,勾过她的手臂。
“认识那么久,我还不知道你几岁了呢?”她怕蛟龙发问,扯起早已准备好的话题。
“今年25。”
“25……嗯?”陈悦音一愣,如果自己没有冬眠也是25岁。
“你笑什么?”蛟龙侧过头问。
“我笑了吗?”陈悦音这才意识到自己嘴角的动作,她也不掩饰,乐道:“我也是17年出生,我们一样大!”
蛟龙摇摇头:“法律规定,冬眠时间年龄不增长。”
“反正我们同年,就是一样大。”
蛟龙思虑片刻,道:“但我是16年底出生,不论如何我也比你大。”
陈悦音嘟起嘴哼了一声,转念却想现在已是十月,忙问:“你生日是几号?”
蛟龙没有给出具体时间:“我只知道是12月底,当时正值芝麻战争,我们那儿的医院都乱套了。”
“怎么还能不知道生日的?”
“我在军队医院出生,当时整个成都都很紧张,所有新生儿统一由医院管理,母亲被迫离开医院。等到父母再来接的时候,早已不知道谁是谁的孩子了。”
陈悦音不太理解这件事,见蛟龙也不在意,这便笑道:“那你31号生日吧,大不了我几天。”
“都可以。”
“你也要记住我的。1月7号,好记得很。到时候记得给我送礼,我也会给你送的。”
蛟龙点点头。她曾经的战友也会在生日时相互送礼,她也收到过。不过因为日期不确定,一整个月都会持续不断有包装盒出现在她桌上。她的电子记事本上也特意标注了所有战友的生日,但她早已把系统卸下,记事本也就随之消失了。
她依稀还记得几名小组成员的生日,但更多的早已忘记,如今陈悦音提起,她才意识到今年是入伍六年来第一次没有送出礼物。
她欠下了二十六份礼。
蛟龙突然用力,第一次主动揽起陈悦音的胳膊。她说:“陪我去个地方。”
陈悦音惊讶地看着蛟龙打了一则通讯给列昂诺夫,竟是问他借了载具要了三瓶啤酒,过了一会儿便带着陈悦音到了停车场。
列昂诺夫已经到了,目光在两人挽起的胳膊上灼了一会儿,这才传输了许可给蛟龙。他拍了拍身侧停靠的一台亮蓝色机车座椅,模仿起电视广告来:“沉稳无颠簸,风驰电掣的感觉,奢华版水箭35炫彩机车。怎么样,我花了大价钱买的。”
“粤语说得真烂。”陈悦音学着奥利维亚的模样笑道。
“哎,我们小猫可真是跟那家伙学坏了。”列昂诺夫佯装叹了口气,又对蛟龙说:“天要黑了,注意安全,我帮你们跟小林说。”
“谢了。”
蛟龙让陈悦音先上了车,见她穿得有些薄便脱下了外套递给她。列昂诺夫全程看着,就见骑上车后的蛟龙右手一转,机械巨兽怒吼一声,蓝光在列昂诺夫眼前留下几道残影,没一会儿就消失了。
列昂诺夫喃喃道:“冰川消融……春天真的要来了吗?”
从暗处走出一名光头小个子,在列昂诺夫身旁轻问:“要跟吗?”
“不用,只是两个年轻人出去郊游而已。”列昂诺夫拍了拍衣服,离开了。
水箭35的确沉稳,只是在无人管理的石路上飞驰总有些暴殄天物,蛟龙没什么感觉,陈悦音却暗自想着列昂诺夫看到车后气得国骂的模样,好在蛟龙没有在石路上开多久,没一会儿就停了车。
此时的天已经很暗了,陈悦音只能借着车灯看见这是在野外,四周并无任何建筑。
“这是附近最高的山了,稍等一会儿。”
说是山,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地质原因无人居住的高地而已,两人打着灯上到坡顶,只见四周稀稀落落都是灌木与矮树,枯树很多,但没有成片的森林,气候也影响了这里的植被。
天彻底暗了下来,蛟龙向空中望去,那一双双眼睛霎时盯上了她。她无惧那些眼,先是找到了月,它已不如昨晚那么圆润,位置也更低一些。月的左上方有一颗暗星,那是娄宿三,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没有那么耀眼,但那并不是蛟龙要找的。
陈悦音看着蛟龙的动作,若有所思地点开了手环的某个应用。
蛟龙又将目光投向月的正上方,尽管已经适应了黑暗,她依然没有看到任何星。
“月光太亮了,看不见。”
这语气似是透着淡淡的失落,陈悦音听后抬起了手环,上面对应显示着星宿的信息。就在月的正上方,显示着一颗白色的小点,她点开信息,上面写着“深海猎人烈士纪念碑”。
“你没记错,他们就在那里。”
那是蛟龙的战友们最为体面的墓地,蛟龙每到一处都会寻找,从不敢忘记。
陈悦音放下手环,月光在闪耀。
“就当是月亮给你的战友们打亮了灯吧。”
蛟龙这才点了点头,开了瓶啤酒举过头顶,随后横洒在山头的土地上。
陈悦音打开了剩下两瓶酒,递给蛟龙一瓶。
按照法律,陈悦音还没有到喝酒的年纪,蛟龙看了看她手上的酒瓶,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。
蛟龙悬空了酒瓶,苦恼该说什么。
“敬你的战友。”陈悦音先开了口。
“敬……战友。”蛟龙跟着重复,随后吞下一口。
蛟龙从不觉得啤酒好喝,陈悦音也是不习惯地咳了两声。
“你们也知道,我这位朋友很特殊,但她心里是一直惦记着你们的,可别以为她跑来澳洲就不认你们了。”陈悦音张口,替沉默不语的蛟龙说了话。
“她在替你们报仇,也在替自己报仇,她甚至觉得你们那儿应该有她一个位置。”
蛟龙旋过头,定定地看着陈悦音。
陈悦音感受到了近旁的目光,但她忍住了与其对视的冲动,继续道:“但我告诉你们,别想把她抢走。那个纪念碑上或许是有她的名字,可她的人在这儿,心在这儿。她还活着,我不会允许她跟你们去。”
陈悦音终于停下来,有些犹豫地望向身旁的人,蛟龙始终望着她。
“……彼泽之陂,有蒲菡萏,这是你名字的由来。又菡,多好听啊。”
蛟龙垂眸,没有言语。
“可又菡,今年的荷花不应该与去年一模一样。你已经离开了那个战场,你现在在这儿,你已经自由了。你……你明白我说的什么吗?”
“……道理上明白。”
“……”
陈悦音怄起气来。她查阅许久的资料来探究蛟龙本名的含义,原满怀期望能说动她,最终却还是败给了“类精神分裂型人格障碍”。她紧紧握着酒瓶子,最终抬起脖子灌了个痛快。吴又菡想制止,却愈发激起陈悦音的反抗,没一会儿酒竟被喝完了。
“……真难喝。”陈悦音打了个嗝道。
陈悦音觉得脑袋胀胀的,而且浑身发热,不自觉就把吴又菡先前给的外套脱了下来。后者闷声接过外套,扶了一把陈悦音:“该走了。”
陈悦音躲开她的动作:“就走了?不行,我不回去。我得把你这脑袋纠正过来。”
“纠正什么?”
“你……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不知道就鬼了。你聪明得很,你知道你自己在想什么,你也知道我在说什么,你……你就不能说说你的感想吗?”
“感想?感想就是未成年人果然不能饮酒。”
“别扯开话题。”
吴又菡终于叹了口气,无奈地看着陈悦音:“我……我不会再想着去见战友们了,我会尽量克制住。”
“把后面那句去掉。”
“好吧……我不会再想战友们了。”
陈悦音这才满意地笑了,她想起身,吴又菡忙扶了一把,她便鬼使神差地窝在那人怀里。
“其……其实你也不用不想他们,你别老想着跟他们去就行。等合同结束,我们一起上太空去看他们呗。”
“行,在那之前,我不再想他们。”
“这也可以。”陈悦音又往吴又菡怀里钻了钻。山头的微风不同与海边,幽静而祥和。她听见了心跳声,突然起了某个念头。
这个念头随着酒精迅速膨胀起来,她缓缓抬起头,直起身子,踮起脚尖,靠近了吴又菡的脸。
她的手也跟着攀了上来,吴又菡垂眸,皱了皱眉,没有别的动作。
陈悦音没看见她皱眉的小动作,另一只手圈了上来,几乎挂在吴又菡的脖子上。
“你喝醉了。”吴又菡终于开口。陈悦音被酒精刺激的大脑反复咂摸着这句话,觉得它暗藏了一丝别样的味道。这条结论让她狂喜,她揣着兔子,渐渐接近了吴又菡。
咫尺之遥,陈悦音闭上了眼。可预想的柔软没有出现,吴又菡偏过了头,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脑袋。
“你……今后的日子还长呢。”
警报声合乎时宜地传来,陈悦音却没有着急运用,抱紧了吴又菡。她明白自己被拒绝了,却又贪恋起这份温柔来。而吴又菡也只是轻微地挣了挣,很快便放弃了。两人相拥,直至警报声落下。
“走吧。”陈悦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吴又菡的怀,后者却没有动:“再坐一分钟。”
她再次将自己的酒拿起来,举过头顶对上月光:“再见了,战友。”
语毕,她抬头痛饮一大口,随后将剩下的酒全部洒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。
夜空中,一双双眼睛慢慢淡去,化成一颗颗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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